南矶湿地中的东方白鹳 胡斌华摄
从省级保护区,一步步成为“国际重要湿地”——1997年到2022年,胡斌华见证着江西鄱阳湖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成长,25年的湿地保护生涯,他同时见证着人们对于“湿地”这个词汇从陌生到熟悉。
胡斌华是江西鄱阳湖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。
1995年的冬天,胡斌华第一次去南矶山。那个年代的南矶山,如同鄱阳湖上的孤岛,没有通电,更别说通电话了,一条路走了5个小时才能进入。但胡斌华如今回忆起来,仍然感觉被震撼和打动了:“所有的鸟离路边非常近,人随处一走,就会有鸟飞起来。”
1997年,南矶山成立了省级保护区,那时的工作人员只觉得“这里鸟很多”,直到2000年,“湿地”的概念才随着北京来访的专家,第一次出现在南矶山保护工作的视野中。这是一份从零开始的工作,湿地保护比鸟类保护内涵更为丰富,但比起“候鸟天堂”,那时的鄱阳湖湿地作为渔民传统的捕捞作业区,夕阳归来鱼满舱的画面,一直以来都是丰衣足食的象征。
要保护“湿地”这个“新鲜”事物,这些需要改变吗?怎么改变?
设置“点鸟奖湖”:巧妙创新保护
胡斌华和同事们从国内外先进的湿地保护实践中吸收了大量的经验,其中,世界自然基金会组织的香港米埔之旅,让人眼界大开。米埔湿地面积并不大,但由于采取了同时适应基围虾养殖和候鸟保护的水位调控措施,实现了湿地保护和居民生计的互惠互利。米埔的保护工作让他们深刻认识到,平衡保护和生计,仅仅采取“一刀切”的方式行不通,一味“教育”也行不通。胡斌华认为,保护工作要从了解当地文化和需求开始,然后沟通、引导,从而实现改变。
2013年8月,一张“鸟越多,奖越多”的海报在南矶乡引起了轰动,这并非一张普通的抽奖广告,而是保护区长期深入周边社区调查研究所得的保护策略。
每年鄱阳湖进入枯水期后,湖滩上的低洼地会成为渔民的天然鱼塘,被称为“碟形湖”,也是冬候鸟在鄱阳湖的主要栖息场所。南矶湿地保护区成立以后,人鸟冲突更加严峻,怎样才能采取有效的保护措施,寻找人鸟共生的途径?这个任务十分艰巨,首先要跨越的,是意识上的鸿沟。
鸟类保护究竟有什么用?如果只跟渔民从保护者的角度“谈保护”,基本上是无用功。在与渔民聊天的过程中,渔民们朴实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:“鸟越多,吃得越多,损失越多,我们的损失要补。”这反倒让胡斌华和同事们灵光一闪:“既然如此,我们就来一个鸟越多,奖越多。”“点鸟奖湖”就这样有了雏形。
根据某一时段的鸟类调查结果,给予湖泊经营者物质与精神奖励,鸟越多,奖越多。慢慢地,渔民改变了以往的态度,有经验的渔民懂得鸟儿的喜好,他们把握排水节奏,让鸟儿们如“约”前来;有的渔民搭起高架,观测湖中鸟况,或者立标牌警示。一时间,渔民成了保护者,鸟儿们“赶都赶不走”。
最让他们合不拢嘴的,是鸟多了以后,来南矶湿地观鸟的游客也多了,湖边的鱼舍随之红火起来,再加上政策和项目不断倾斜,基础设施、民生工程……一切都有了可喜的变化。
“点鸟奖湖”成了南矶湿地蜚声保护界的创新案例,不仅让渔民真正得到实惠,还打破了传统宣传教育自说自话的顽疾,让湿地保护成为保护者和渔民共同的行动。
协议管湖:渔民是真正懂鸟人
许多老渔民、老猎手如今都对遮天蔽日的鸟儿如数家珍,有的成了保护区的骨干巡护员,有的成为“观鸟导赏员”。
“渔民才是真正懂鸟的人,在多年与鸟为邻的日子里,什么鸟喜欢什么样的生境,喜欢多高的水位,渔民们了然于心。”胡斌华介绍,“十年禁渔”开启之后,“点鸟奖湖”也随着南矶乡的渔业生产成为了历史。出人预料的是,在“十年禁渔”的头一年,水鸟却没有因为渔民上岸而大量回归。原因一是持续高水位造成沉水植被长势差,影响了少量水鸟取食。二是失去生产性管理的子湖泊,水位或过高或过低,能够满足水鸟栖息觅食条件的很少,影响了大部分水鸟回归。
事实证明,过去南矶湿地的子湖泊因为渔业生产需要控制水位,反而与水鸟之间形成了默契,要维持这种相对稳定的生态关系,碟形湖仍然需要人为控制蓄水、排水。掌握着丰富经验的南矶乡渔民,无疑是不二人选。
保护区的探索,也从“点鸟奖湖”过渡到“协议管湖”上来。保护区牵头组建“保护区-社区共管”组织,跟南矶乡所有的村委会签订了新的协议,制定湖泊适应性管理方案,由渔民把10万亩碟形湖继续管起来。这次,他们管的是水位、设施、环境、人为活动,目的是为迁徙水鸟和原生物种提供优质栖息地。
跨界创新:用建筑美学讲湿地故事
去过南矶湿地的人,都会对入口处的“自然中心”印象深刻,除了精彩纷呈的科普展览和科普活动外,这栋被大家戏称为“吊脚楼”的轻钢建筑,也是一件精心设计的作品,为了解决洪水——这一湖区的天赋难题。
来自香港中文大学的建筑师朱竞翔和吴程辉,从旁边的一个甚至算不上“建筑”的框架结构中获得了灵感:过去南矶乡轮渡的船工,冬季退水时在河上摆渡,为了顺应一年一度水陆交替的自然规律,发明了这个框架结构,冬天装上木板,避风挡寒;夏天则拆除木板,成为只有棱、没有面的长方体,形成水的通路,这个极简的水泥框架,在大自然的潮起潮落中屹立了50年。
作为一种历史的留存,自然中心将这个框架结构保留了下来,与它身边的新式“吊脚楼”一起,为来到南矶湿地的市民带来了一节生动的自然教育课。胡斌华介绍,“自然教育说到底是在讲人与自然的关系。湖区居民的生产生活实践,保留着他们对自然的理解、与自然相处的方式。这是最生动的自然教材。”2020年,由于顺应自然的吊脚设计加上精确的计算,自然中心完美抵御了鄱阳湖大水,建筑主体毫发未损,但保护区的其他建筑则遭遇了沉重打击。胡斌华不得不继续思考自然界抛出的这道难题,请建筑师朱竞翔再度“跨界”出山。在特殊的自然条件下建造特殊的建筑,对建筑师而言是巨大的挑战,也是有趣的尝试。这一次,经过保护思维与建筑思维的多番碰撞,“积木”的火花迸发了——模块化、轻型、可腾挪的建筑在南矶湿地呼之欲出。
在朱竞翔的设计中,10个左右的“积木”作为建筑的结构载体,在其中布局植物、野生动物、地质地貌、气候水文等自然主题的互动式体验课堂,塑造出一个立体可感的鄱阳湖,为各年龄层的访客呈现沉浸式互动体验。奇妙的是,“积木”可以根据保护区的水位变化而移动,在夏季转运至城中,充实社区、公园的节假日生活;在冬季则回到湖区,丰富湿地观鸟体验。“积木”当中照明等低功耗能源通过太阳能发电自给自足,配套卫生间则采用微生物降解技术,整体成为一个环境友好型建筑。
这是一个破天荒的解决方案,看上去是奇思妙想,其实一举多得,不仅解决了保护区水陆交替的空间难题,湿地宣传教育也变得灵活自如——不再局限于保护区,而向城市推进,将面向更多的城市居民讲述鄱阳湖的故事。这种新颖的建筑模式,也是一次“生态保护+建筑美学”的跨界尝试。
宣传教育:每个保护人都是传播者
“湿地的故事,需要有更多的传播方式,既要有实地的观赏和体验,保护区也应该主动走出去,深入社区、学校和市内的公园,成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。”胡斌华说。伴随着南矶乡渔民生活方式的转变,前来湿地观鸟、游玩的游客越来越多,除了专业的科普内容外,市民对保护工作内容也十分好奇,这也是讲好保护故事、让社会公众了解保护事业的重要方式。
鄱阳湖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,由于自然通江,水位随着季节变化自然涨落,形成“枯水一线,丰水一片”的湿地景观。在冬季,由于滩涂裸露,为不同食性的越冬候鸟提供了多样化的栖息地,也是东亚最大的候鸟越冬地。
在胡斌华看来,夏季4000多平方千米的水域面积,463种鸟类,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受威胁物种33种,这些数字背后都不简单,都蕴含着极为丰富多彩的故事。
因为工作的关系,也因为敬畏和好奇,胡斌华经常行走于鄱阳湖的茫茫滩涂,越行走却越发现,自己对鄱阳湖知之甚少。“即便是我们熟悉的南矶湿地,从保护区对面的都昌湖区看过来,又是另一番景象,令人震撼无比。”胡斌华认为,鄱阳湖是一本厚重的大书,永远都读不完,每个人去读感受也都不同,打开的方式因此也多种多样,应该鼓励更多心系鄱阳湖的人,带领大家去打开这本书,阅读这本书。
胡斌华自己有记录和分享的习惯,在保护区的微信公众号上,创建了一个名为“巡护日记”的专栏,鼓励同事们将自己工作中的点点滴滴用最平实的语言记录下来;胡斌华还鼓励大家走出去,把保护工作者的专业敬业和酸甜苦辣转变为精彩的“鸟人鸟事”,来到学校、图书馆,与公众分享。“所谓的教育,应该是触动心弦、打动人心的,更应该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深切的分享。”胡斌华说道。
就在今年,《湿地公约》秘书处为来自13个国家的25个城市颁发国际湿地城市认证证书,中国新增的7个国际湿地城市,南昌就在其中。这是目前国际上在城市湿地生态保护方面规格高、分量重的一项荣誉,代表一个城市湿地生态保护的重大成就。
南昌的成功入选,将紧邻鄱阳湖、江湖交汇的湿地资源禀赋再次呈现到世界的面前。生生不息的鄱阳湖,正在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的美丽风景中走进更加美轮美奂的明天。(易清)